那一夜，我没睡。
我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，背靠着卫生间的门，手里攥着那根改变了一切的验孕棒，像攥着一枚滚烫的烙铁。窗外，天色由墨黑转为灰白，再被晨曦染上一抹微弱的金色。城市的喧嚣逐渐复苏，车流声、鸣笛声，隔着窗户传进来，听上去那么遥远，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。
我的世界，只剩下小腹里那个悄无声息的、却又无比强大的存在。
我没有哭，也没有再感到心痛。巨大的变故之后，人往往会进入一种奇异的冷静状态。我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，开始疯狂地分析、计算、规划。
离开，不是一句气话，而是一个必须被执行的、关乎我和我孩子未来的计划。
我需要钱，需要一个不被轻易找到的身份，需要一个能让我安心生下孩子并抚养他长大的地方。
天亮时，我站起身，双腿因为久坐而麻木刺痛。我扶着墙，一步一步地挪到镜子前，看着里面那个脸色惨白、眼下乌青的女人。我对着她，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林未，游戏结束了。从现在起，你要为你自己，为你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活下去。
我冲了个热水澡，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，然后拨通了助理小陈的电话。
“陈姐，帮我办件事。”我的声音因为一夜未眠而有些沙哑，但我尽量让它听起来平静如常，“帮我把我名下那套城西的公寓挂出去，急售。价格比市场价低一成，要求全款，越快成交越好。”
电话那头的小陈显然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惊呆了：“林**？您……您是遇到什么急事了吗？那套公寓地段那么好，现在卖太亏了！”
“我自有安排。”我打断她，“另外，我账户里所有的理财产品，除了那笔三年前投的长期信托，其余的全部赎回。对，不管有没有到期，不管会不会亏损，全部变现。三天之内，我需要看到钱。”
小陈在那头沉默了许久，她是个聪明人，知道什么该问，什么不该问。最终，她只应了一声：“好的，林**，我马上去办。”
挂了电话，我开始收拾这个只属于我的小公寓。这里的东西不多，大部分都是我嫁入豪门前的“旧物”。我将一些有纪念意义的书、几件我母亲留下的首饰，以及我大学时的画稿，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行李箱。
做完这一切，我看着空荡荡的房间，最后拨通了那个我最不想面对的电话——沈言别墅的管家，李叔。
“李叔，是我。”
“林**，早上好。先生他……还没回来。”李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迟疑和担忧。
“我知道。”我平静地说，“我等会儿会回去一趟，收拾一些我自己的东西。麻烦您让佣人回避一下，我不希望有人打扰。”
“……好的，**。”
打完这通电话，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。
是的，我必须回去。那个我和他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别墅，那个我曾以为会是我未来归宿的地方，如今却像一个华丽的牢笼。我必须亲手回去，将我留在那里的一切痕迹，彻底抹除干净。
那不仅是收拾东西，更是一场告别的仪式。
出租车停在半山腰那栋熟悉的白色别墅前。铁艺大门缓缓打开，我走下车，抬头看着这栋沐浴在晨光中的豪宅。它一如既往地安静、漂亮，像一本精美的童话书。而我，是那个读到了最后一页，发现自己只是个路人甲的读者。
李叔迎了出来，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关切：“林**，您……”
“我没事，李叔。”我对他笑了笑，“我很快就好。”
我径直走上二楼的主卧。
推开门的瞬间，沈言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。空气中还残留着他惯用的雪松味香水，衣帽间里挂着他熨烫平整的衬衫，床头柜上放着他看到一半的财经杂志。这里的一切，都刻满了他的印记。
而属于我的东西，则被巧妙地镶嵌在他的生活里。我的护肤品摆在他的剃须水旁边，我的睡衣和他的浴袍挂在一起，床头那盏灯，因为我喜欢夜里看书，他特意换成了更柔和的护眼光。
这些曾经让我感到无比甜蜜的细节，此刻看来，只觉得讽刺。
我拉开衣柜，里面满满当当，几乎全是他给我买的。当季最新款的裙子，**版的手袋，各种名贵的珠宝配饰，标签都还没来得及拆。他总喜欢用这些东西来填满我的生活，仿佛这样，就能填补我们之间情感的空白。
我一件也没碰。
我只从衣柜最深处，拖出了我三年前搬进来时带来的那个旧行李箱。我打开它，开始往里装只属于我自己的东西——我大学时穿过的几件T恤，我习惯用的那个马克杯，我亲手种的那盆已经长得很茂盛的多肉。
东西少得可怜。
原来这三年，我活得如此没有自我。我的一切，几乎都是他赋予的。
当我收拾到梳妆台时，我看到了那个丝绒盒子。里面的粉钻项链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。我拿起它，那句“你戴着它，比我想象中更美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。
我面无表情地将它放回盒子里，然后轻轻地摆在梳妆台最显眼的位置。旁边，是我摘下来的、他送我的那枚三克拉的钻戒。
我什么都不要。他给的，我一样都不带走。
就在这时，我的手机响了。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：沈言。
我的心猛地一抽，呼吸都停滞了一秒。
他终于想起来，他还有一个女朋友，被他独自丢在了纪念日晚餐的餐桌上。
我深吸一口气，按下了接听键，却没有说话。
“未未？”电话那头传来沈言疲惫沙哑的声音，背景里隐约有车流声，他似乎正在开车，“你醒了吗？昨晚……对不起。”
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。他大概以为，我会哭，会闹，会歇斯底里地质问他。这是他所熟悉的、应对女人情绪的剧本。
可惜，我不想演了。
“没关系。”我说，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，“她还好吗？”
沈言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，他噎了一下，才含糊地回答：“她……喝多了，情绪不太好。我安顿好她，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，大概还有半小时到家。未未，我们当面谈，好吗？我会跟你解释清楚。”
解释？解释什么？
解释他为什么能把我一个人丢下，去陪另一个女人一整夜？解释他手腕上那个纹身不是为我而刻？还是解释，他心里那座岛，我永远也登不上去？
这些，都不需要解释了。我已经看清楚了。
“沈言，”我打断他，“我们没什么好谈的。”
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紧皱的眉头，和他脸上不悦的表情。他习惯了我的顺从，我的平静，对他而言，是一种失控的信号。
“林未，你什么意思？”他的语气冷了下来，带着一丝压迫感，“别闹脾气。我知道你生气，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
“我想的哪样？”我轻轻地笑了一声，笑声里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凄凉，“是我想象你彻夜未归，陪在你的白月光身边吗？还是我想象你接到她电话时，那副失魂落魄、恨不得立刻飞过去的模样？”
“你……”他被我堵得说不出话。
“沈言，我不是在闹脾气。”我一字一句，清晰地说道，“我很冷静。冷静地告诉你，我们结束了。”
“结束？”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，声音陡然拔高，“林未，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？就因为我出去见了一个朋友，你就要说结束？”
他还在避重就轻。他永远都这样，把自己伪装得滴水不漏，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我的“胡思乱想”上。
“是啊，”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，“我就是这么小气，这么无理取闹。所以，我们不合适。你去找你的‘老朋友’吧，别在我这个不懂事的女人身上浪费时间了。”
说完，我不想再听他任何辩解，直接挂断了电话。
手机立刻又响了起来，我不厌其烦地挂断。一次，两次，三次……
终于，它安静了。取而代之的，是一条短信。
“林未，你给我安分点在家里待着！我马上就到，我们必须谈谈！”
字里行间，满是命令的口吻和不容置喙的强势。
我看着那条短信，忽然觉得无比可笑。他凭什么认为，我还会像以前一样，乖乖地在原地等他回来，等他给我一个施舍般的解释和安抚？
他太高估自己了，也太小看我了。
我将手机调成静音，扔进行李箱，然后拉上拉链。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住了三年的房间，没有丝毫留恋，转身走了出去。
楼下，李叔正焦急地踱步，看到我提着行李箱下来，他愣住了。
“林**，您这是……”
“李叔，这几年，谢谢您的照顾。”我对他鞠了一躬，“我走了。”
“**！先生他……他马上就回来了！您有什么话，等他回来当面说清楚啊！”李叔上前一步，想要拦住我。
“不用了。”我摇摇头，绕过他，径直朝门口走去，“李叔，如果他问起，你就告诉他，我把他给我的一切，都还给他了。”
说完，我拉开别墅沉重的大门，毫不回头地走了出去。
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，我抬手挡了一下。一辆我提前叫好的网约车，正安静地停在不远处。
我坐上车，对司机说：“去机场。”
车子缓缓驶离，我从后视镜里，看到那栋白色的别墅越来越小，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白点。
口袋里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，不用看也知道是沈言。他大概是到家了，发现人去楼空，发现我带走了所有属于我的东西，也留下了所有他赠予我的东西。
他一定很震惊，甚至很愤怒吧。
在他看来，我不过是一只被他圈养的金丝雀，离开了他的笼子，就无法存活。他从未想过，这只金丝雀，有一天会自己啄开笼门，头也不回地飞向一片他永远无法掌控的天空。
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信息差。
他以为他掌控着一切，掌控着我的喜怒哀乐，掌控着我们的关系。他不知道，我早已看清了那本相册的秘密；他不知道，我早已厌倦了扮演一个完美的替身；他更不知道，此刻我的腹中，正孕育着一个属于我的、全新的未来。
车子开上机场高速，我的心，前所未有地平静和坚定。
再见了，沈言。
再见了，林未。
从今天起，这个世界上，再也没有那个活在你白月光影子里、爱你爱到失去自我的林未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