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志愿之殇窗外的蝉鸣像是浸透了油,一声声粘腻地糊在耳膜上,嗡嗡作响。七月的午后,
阳光白得刺眼,把楼下那几棵蔫头耷脑的香樟树叶都烤得卷了边,
空气里浮动着令人窒息的热浪和尘土气。电脑屏幕上,
绿色的“提交成功”四个字像一枚滚烫的印章,猛地烙在我心口,
烫得那一小块皮肤都在细微地抽搐。喉咙发干,我咽了一下,却没多少唾沫。指尖冰凉,
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。Z大。金融学。和江川一样。
胸腔里那只扑腾了整整一个夏天、焦躁又期待的鸟儿,忽然之间就不动了,像是被一枪命中,
直挺挺地坠下去,只留下空落落的回声。没有预想中的狂喜,
反倒是一种近乎虚脱的乏力感席卷了四肢百骸。“妈……我填好了。
”我朝着厨房方向喊了一声,声音干巴巴的,没什么力气。妈妈系着围裙探出头,
手里还拿着锅铲,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和如释重负:“好好好!这下踏实了!
跟小川一个学校,互相有个照应,我和你江阿姨也就放心了。晚上做你爱吃的糖醋排骨!
”江川。这个名字像一枚细针,轻轻扎了一下那片虚空。填报前夜,他也是这样,
眼睛里跳动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异常明亮的光,像是藏着整个星河的秘密。他凑得很近,
呼吸几乎喷在我耳廓上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、清爽又灼人的气息。“沈知意,
我想了个绝妙的法子,保证万无一失。”他压低声音,像在进行一项惊天动地的秘密策划,
“把你的密码给我,我给你操作,明天给你个惊喜!”“什么法子?”我当时心里打着鼓,
有点不安,却又被他眼底的兴奋蛊惑。“别问,信我!”他揉了揉我的头发,
动作一如既往地亲昵,甚至带上了一点不由分说的霸道,
“这样……我们就能更紧密地绑在一起了,绝对不会被分开。”更紧密。不会分开。
这几个词像裹着蜜糖的钩子,
精准地钓起了我心底埋藏最深、连自己都不敢仔细打量的那点妄念。
我几乎是晕乎乎地交出了密码,任由他在电脑前鼓捣,屏幕的光映亮他专注的侧脸,
下颌线绷得有点紧。那一刻,我心里不是没有过一丝微弱的疑虑。我的分数,
够得上我们最初约好的那个普通专业,但离Z大炙手可热的金融系,还差着一小截。
他到底做了什么?可那点疑虑,很快就被他一句“信我”,
以及那句“更紧密”带来的巨大狂喜和羞涩冲击得七零八落。十几年了,我习惯了信他,
就像习惯呼吸空气。他扯坏我的洋娃娃后偷偷用零花钱买新的塞回我床头,
他替我顶下打破教室玻璃的罪名被罚站一整下午,
他在我被隔壁班男生欺负时撸起袖子就冲上去……这些碎片堆积起来,
构筑成一道名为“江川”的铜墙铁壁,我安然地住在里面,
从未想过这墙有一天会从内部崩塌。邮递员的电话打来时,我正对着风扇吹汗湿的脖颈。
心跳猛地漏跳一拍,随即又疯狂地加速撞击起来。来了。判决书,或者说,
通往预设未来的通行证。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下楼,
从邮递员手里接过那封沉甸甸的、印着Z大烫金校徽的EMS信封时,指尖都在抖。
冰凉的触感却奇异地熨帖了掌心的潮热。我没立刻拆,像抱着什么绝世珍宝,紧紧搂在怀里,
转身就想往隔壁单元楼冲——我们说好的,要一起拆。2背叛的午后脚步刚迈出楼道,
就被拐角处树荫下黏着的两个身影钉死在滚烫的水泥地上。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香樟树叶,
在他们身上投下破碎摇晃的光斑。是江川。还有苏晚晚。她今天穿了一条嫩***的连衣裙,
裙摆被热风吹得微微晃动,像一只误入尘世的、过分招摇的蝴蝶。江川背对着我,
站得离她很近,近得几乎能嗅到她发梢的香水味。他手里也捏着一个同样的EMS信封,
指尖用力得有些发白。我听见他的声音,
是我从未听过的、一种小心翼翼的、掺杂着迫切和讨好意味的调子,
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锯子,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来回拉扯。“……晚晚,通知书到了!你看,
我也报了Z大,金融系,我们……”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些,几乎带上了气音,
“……可以一起了。”世界骤然被按下了静音键。
蝉鸣、风声、远处马路模糊的车流声……全都潮水般褪去。只剩下他那句话,
在我耳边无限放大,重复轰鸣。苏晚晚微微蹙着描画精致的眉,脸上没什么表情,
只有嘴角撇了一下,带着点居高临下的、毫不掩饰的嫌弃。
她伸出涂着亮晶晶透明指甲油的手指,象征性地、轻飘飘地捶了一下他的胳膊,
像在拂开一只讨人厌的苍蝇。“江川,你搞什么呀?”她的声音又软又嗲,却像冰锥子,
直直扎过来,“谁跟你说我要去Z大了?”江川的背影猛地一僵。
“我爸妈早就给我定好A市的电影学院了呀,艺术提前批,录取通知上周就到我手里了。
你为了我改志愿?”她拖长了调子,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又荒谬的事情,轻轻笑了一声,
“真是……白费功夫了哦。”“……白费功夫。”这四个字轻飘飘的,却像烧红的烙铁,
裹挟着所有被欺骗、被利用、被当作傻瓜一样玩弄的尖锐真相,恶狠狠地捅进我的心窝,
瞬间燎起一片焦黑的剧痛。血液仿佛瞬间冻结,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涌,冲得我眼前一阵发黑,
耳朵里尖锐的鸣叫声取代了一切。四肢冰冷麻木,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。我猛地低下头,
手指颤抖得不成样子,近乎粗暴地撕扯着怀里那个刚刚还被视若珍宝的信封。
坚硬的纸张边缘割痛了手指,但我感觉不到。刺啦——录取通知书被抽出来。
Z大学金融学专业白纸黑字。清晰,冰冷,残忍得像一场处刑。我的分数,堪堪踩线。
原来他所谓的“惊喜”,所谓的“更紧密”,所谓的“绝对不会分开”,
是算计好了我的分数,把我当成一块垫脚石,
去够他原本够不着的、为了迎合另一个人才选择的目标。而我这块石头,
还得是自愿的、对他感恩戴德的、被卖了还兴高采烈替他数钱的那一块。
3撕碎的承诺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耻痛感海啸般扑来,瞬间淹没了头顶。
呼吸变得极其困难,胸口像是被巨石死死压住,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淋淋的玻璃碴子。
我抬起头。江川还僵硬地站在那里,苏晚晚已经不耐烦地看了看手腕上精致的手表,
阳光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跳跃,刺得我眼睛生疼。她似乎又说了句什么,江川猛地转过身来。
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未曾褪尽的急切和一丝被拒绝后的难堪慌乱,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
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我的。那双眼睛,我曾经在里面看到过不耐烦、戏谑、偶尔的温柔,
甚至捉弄成功后的得意,却从未像此刻这样,盛满了几乎是惊骇的恐慌和一丝……哀求?
他在求我什么?求我不要拆穿?求我继续配合他演完这出荒诞戏码?
求我体谅他“白费功夫”的深情和委屈?世界的声音一点点回流,嘈杂得令人恶心。
心脏那块被烙穿的空洞呼啸着灌进热风,却奇异地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压了下去,
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。我看着他那张瞬间失了血色的脸,看着他还试图张口说什么的嘴唇,
忽然就笑了起来。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,越弯越大,甚至发出了极轻的一声“呵”,
听起来一定怪异极了。然后,在那两道震惊、恐慌、不知所措的视线注视下,
我慢条斯理地、近乎优雅地,开始撕扯手里那张昂贵的、沉重的、印着未来和承诺的纸。
刺啦——刺啦——纸张纤维被强行撕裂的声音,清脆又刺耳,一下下,缓慢而坚定。
我先把它对折,再对折,然后沿着折痕,一点一点,撕成两半,四半,碎片越来越小,
直到变成一把无法拼凑的、雪白的残骸。我松开手,那些碎片便飘飘扬扬地落下,
混进地上的尘土里。江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碎片,像是被抽走了魂,嘴唇翕动着,
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苏晚晚也愣住了,漂亮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类似于错愕和不解的神情。
我没再看他们,径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。屏幕解锁,指尖冰凉却稳定得可怕,
按下那串早已查好的招生办号码。忙音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。“您好,Z大招生办公室。
”一个公式化的女声传来。我深吸一口气,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,
清晰地、一字一句地,砸在闷热的空气里,砸在那两个人僵立的身体上。“您好,
我拒绝入学。”电话那头似乎顿了一下,显然没太反应过来:“……请问您是?”“沈知意,
考生号202890835676,录取专业金融学。”我报出信息,
目光掠过江川骤然惨白如纸的脸,他像是被无形的东西猛击了一下,踉跄着后退了半步。
“理由?”那边的声音带上了公事公办的探究。我笑了声,对着话筒,
也对着他瞬间崩溃的眼神,轻轻慢慢地,吐出那句话:“毕竟——”“垃圾回收站,
谁爱去谁去。”说完,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。世界死寂。蝉鸣不知何时彻底停了。
只有阳光暴晒着一切,无声无息,却残酷至极。我没再留下一个字,
也没再看那个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少年一眼,转身,一步一步,
踩着那些写满耻辱和谎言的碎纸片,走向楼道口的阴影。身后的世界,
那片我曾拼尽全力想要挤进去的光明和未来,连同那个我放在心里十几年的少年,一起,
在我身后轰然倒塌,碎成齑粉。滚烫的空气包裹上来,我却只觉得冷,刺骨的冷。
热风卷着尘土和碎纸屑,打着旋儿,粘在江川煞白的脸上。他像是被钉死在那个七月的午后,
眼睁睁看着沈知意转身,脊背挺得笔直,一步步走进昏暗的楼道口,
阴影迅速吞没了她的背影,快得让他来不及捕捉最后一丝表情。他喉咙里哽着东西,
发不出声音,连她的名字都喊不出口。脚下那堆被撕得粉碎的录取通知书,像一场荒诞的雪,
覆盖住滚烫的水泥地,也覆盖住他刚刚被当众拆穿、碾碎的自尊和算计。“喂,江川?
”苏晚晚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烦,她精巧的眉毛又蹙了起来,
用两根手指捏着自己的通知书,像怕沾上什么脏东西,“你没事吧?她……沈知意她疯了吗?
”江川猛地回头,视线撞上苏晚晚那张写满无辜和困惑的脸。阳光在她昂贵的裙子上跳跃,
刺得他眼睛生疼。他张了张嘴,想替沈知意辩解,想说不是那样的,
想说自己……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,变成一团灼热的、羞耻的硬块。他白费功夫?是啊,
他像个彻头彻尾的小丑,精心策划,却演砸了最重要的一环,
还搭上了……搭上了他从未想过会失去的东西。“她……可能就是太生气了。
”他终于挤出干涩的一句,声音哑得厉害。苏晚晚撇撇嘴,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感兴趣。
“莫名其妙。算了,我走了,热死了。”她转身,裙摆划出一个轻快的弧度,没有丝毫留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