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桩愿望是逃课去游乐场坐过山车。
在排队时我已紧张得手抖,用眼神怨恨地盯着夏和风。他说好久没有心跳如雷的感觉,想坐过山车体验一下。
我很想回复他,难道不是因为你本就没有心跳?但转念一想可能太过刻薄,于是最终说出口的就变成,「想体验心跳如雷,我可以帮你去借成人片来看的嘛」,不出所料又获得一记爆栗。
排队轮到我时才发现一排三个座位,等在我后面的一对情侣已经坐了上来,我有点为难,狠了下心还是举手示意工作人员,问能不能在我旁边空一个座位。
那情侣看我的眼神奇怪,工作人员往后巡视了一下队伍,「不好意思啊小姐,队伍很长,我们一般不浪费空位。」
我急中生智,马上解释说,我没有其他意思,只是害怕自己会在中途呕吐出来,影响到旁人。
夏和风噗嗤一声笑出来,我怒目圆瞪这罪魁祸首,害我说出这么出糗的话。那情侣听了倒是吓得立即站起来,自觉跑到后面去另觅座位。
在巨大机械启动的那一刻,我才意识到我们犯了多大的错误。我看见那根保险横杠轻易地穿过了夏和风的身体,然后我感觉到背后一股力量将我推至高空,而他留在了原地。
失重的恐怖感像浪潮般阵阵袭来,狂风从四面八方扑打我的双颊,列车的齿轮毫无章法地碰撞铁质的轨道,令我错觉整个车随时要飞出既定路线,尖叫声呼喊声此起彼伏,我想我的叫声也加入其中。
从过山车下来,我双腿发软,看见夏和风在出口处等我,我还未开口,他就说,「你叫得也太大声了吧,还好我没人坐在你旁边,否则耳膜会报废。」
我知道他是假装没事故作轻松,但他第一个愿望就失败,我不免觉得懊恼,疑心不是好征兆。
第二件更难,他拜托我去看望他父母。
「为什么你不自己去?」我大打退堂鼓,我生平最怕碰到这种亲情破碎的伤感故事,「你明明来去自由的嘛。」
「我不敢。」他垂下睫毛,真诚作答。
我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,只不过没料到他会如此简洁而诚实地回答。我作为旁人,都怕被失孤的老人悲怆感染,当事人当然更不敢直视至亲的劫后生活。
「你从来没回去看过他们吗?」我犹豫地问。
「其实去过一次的,」他眨眨眼,像风沙入眼,「很早前去过一次,差点认不出他们来,好像都老了十几岁,头发也白了,人也瘦了很多,晚上睡不安稳,时常在黑夜里醒来,盯着墙壁,什么也不做。」
听上去像酷刑。
夏和风说,「所以麻烦你帮我远远地望一下,看他们生活得好不好。」
答案自然是不好。
我抽了一个周末从班主任那里告假出了宿舍,坐长途汽车去市郊外的小镇。车很破旧,一路上尘土飞扬的,车内烟味缭绕,乘客们挥舞着吃完鸡爪后油腻腻的手指用方言交谈着,伴随着嗑瓜子的清脆声,实在不是舒适的旅途。
我看了看夏和风,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末排的空位上,眼神飞向窗外,我知道他很紧张,于是我也变得很紧张,整个路途我的心和这辆破车一样上下颠簸胡乱翻飞。
在很远处,我就认出夏和风的父母。很奇怪地,我从未见过他们,却觉得莫名的熟悉,可能在人群中,那种被命运重挫后失魂落魄的气息让他们与旁人不同,让我识别出来。他父亲仿佛跛了脚,行走不太方便的模样,他母亲颇为吃力地支撑着他半边身体,过了好一会儿才把他挪进楼梯口。
我看着他们消失在黑黢黢的转角处,心里思忖着应该怎么同夏和风描述,一转头看见他就立在我背后不远处,神情难过。
我想过去抱抱他,但我没办法,他是虚空,他是透明,他是一阵风凝结成的幻影。如果他有血有肉,就不需要我这个平凡得更不能平凡的女中学生了,他可以自己跑过去,拥抱自己的父母,然后继续兴高采烈地投入到发光的人生中。
但他无形无色。
我不知道世界上哪个齿轮出了差错,让我能看到这孤独的灵魂,然后我们互相缠绕住了,攫住了彼此,一时之间都无法失去对方。
我向他走了几步,语气沉重,「不是说好你在车里等我嘛。」
「嗯,还是忍不住跟着来了。」
「你还好吧?」我担心他。
「我没事,」他轻声说,「只是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们。」
「这不能怪你。」
夏和风吸吸鼻子,抬头看我,「我记得很小的时候,爸妈曾经开玩笑式地问我,想不想有一个小妹妹或小弟弟。我大哭大闹,坚决反对,他们安慰了我很久,后来也就不再提起这茬。现在想来,如果他们还有一个小孩,也许我现在都不会这么难过。」
我怔怔地盯着他,不知所措。
「方雅田,你看,有时候你根本不在意的决定,会在未来某一刻突然回转过来重击你,让你付出惨痛代价。」
我企图握住他的手,「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?」
夏和风摇摇头,显示出无能为力的颓丧神气,过了一会儿他反应过来,「也许可以给我爸爸买一辆轮椅。」
是好主意。
「啊,可是我没那么多钱。」这是实话,我家境平平,囊中羞涩。
夏和风想了想,「你去找梁晴帮忙吧。」
「梁晴?」
「嗯。」他顿了顿,「她是我高中时的女友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