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上次同学聚会,我本来想和陆川一起过去,结果实验室那边临时有事,就让他一个人过去了。」 苏渺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:「他应该有把我的问候带到吧?」 「没注意。」我漫不经心地说,「最后大家都走了,我主要在和陆川聊以前的事。」 她没接话,抬手叫服务生过来,点了两杯拿铁、一杯热美式,然后冲陆川温声道:「陆川,我记得你一直只喝美式的吧,是不是?」 我冷眼看着她表演,直到服务生把三杯咖啡端上来,才伸手端起陆川那杯,偏过头望着他笑:「我突然想喝美式,好不好呀哥哥?」 陆川眼皮一跳:「……你喝。」 然后我就当着苏渺的面,把陆川那杯美式喝完了,还把留着口红印的杯子重新放回到他面前。 再抬起头时,苏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。 她用一种轻蔑的目光打量我片刻,缓缓勾起唇角:「秦织,一年没见,你倒是长进不少。」 我冲她甜甜地笑:「那可不,毕竟我们普通人和大小姐不一样。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一年多了,不长进才不正常。」 说出这句话之后,因为苏渺的存在,而长期以来留在我心头的阴霾,终于开始消散。 当初我打了她,被陆川记了过,在学校里的朋友就只剩下江瑶一个人。 那件事造成的影响也远不止于此——因为苏渺的叔叔是我们学院的教授,我得罪了她,意味着从此和学校的所有奖项、荣誉没有了关系。 那个时候,我的人生几乎落入绝境。但我不肯认输,除去努力学习保证自己尽量不挂科之外,就只剩拼命地写书,硬生生从荒芜的人生中又开辟出另一条路。 大概连苏渺也想不到,我这个被她踩到谷底的人,还会有再翻身爬起来,坐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机会。 「普通人……」 苏渺缓缓咀嚼着这三个字,片刻后,她站起来,居高临下地看着我,语气中的轻蔑不加掩饰:「秦织,你迟早会知道,什么才是真正的普通人。」 陆川冷然道:「苏渺。」 苏渺看了他一眼:「陆川,我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,暂时不跟她计较这些。但你要记住,你不可能永远护着她。」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拎着包离开了。 等到位置上只剩我们两个,陆川终于转过头,看着我,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:「织织,你不该招惹她的。」 心头有凉意混合着隐痛一并涌上来,我抿了抿嘴唇,死死地瞪着他:「我就是要恶心她,怎么样!她欺负了我这么久,我还不能反击回去吗?」 「我不是……」 「对啊,我怎么忘了,她是你前女友,你们当然关系匪浅。陆川,既然你还喜欢苏渺,见个面都生怕我膈应到她,又何必要跟我纠缠呢?」 过往的回忆在这一刻骤然涌现,我想到当初的事,想到陆川毫不犹豫地站在苏渺那一边,痛得指尖微微发抖:「我并不是非你不可——你以为我们绝交之后,我就没有再谈过恋爱吗?我交往过的人多的是,比你帅的、比你更优秀的也有不少,我不缺你——陆川,我不缺你。」 我豁然站起身,大步往门外走去。 出了门,秋日阳光肆无忌惮地笼罩过来,漾开一片微薄的暖意,而我的眼泪也终于掉了下来。 在行人疏落的街角,结完账的陆川终于追上来,一把攥住我的手腕,从身后紧紧抱住我。 他清冷的声音像是高山上的一捧雪,字字句句,就这样被阳光晒着,融化在我耳边:「秦织,是我缺你。」 「我不喜欢苏渺,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。」 他温热的指腹擦过我眼尾,动作轻柔得仿佛我是什么易碎品。这种小心翼翼,反而更勾起了我内心的酸楚。 其实我与陆川之间,本不该是这样的。 我转过身,隔着朦胧的泪水看向他:「你不喜欢她,又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?」 那一瞬间,陆川眼中有晦暗不明的情绪闪过,但一眨眼就不见了。 或许是眼泪模糊视线的缘故,我并没有看得真切。 只感受到他猛地把我揽进怀里,接着有冷冽的香气铺天盖地,缠绕而上。 「织织。」 陆川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只有熟悉的清冷声音在我发顶响起,语气庄严得像是一个承诺:「之前的公道,我会替你讨回来。」 「你再耐心地等一等。」 秋日凛冽的风穿过落叶,打着旋儿落在我们身上,连同夕阳逐渐黯淡的金红色光芒,一寸寸点燃了我心底沉寂已久的悸动。 我闭上眼睛,安静地任由陆川抱着我,一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。 什么都没有再问。 后面几天,陆川忙着实验,我忙着赶稿,都没有再见面。 直到那天,我通宵写文,一觉睡到傍晚,半梦半醒间接到陆川的电话,说他就在我家门口。 我清醒过来,拨弄了两下睡乱的头发,小跑过去给陆川开门。 门开了,穿着衬衫工装裤的陆川站在外面,微微垂眼看着我:「醒了?」 「嗯。」我侧身给他让开位置,「今天的实验结束了吗?」 他进了门,把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在玄关柜上:「给你带了晚饭,你睡了一天,先吃点东西吧。」 我偏过头,低声道:「我不想吃。」 陆川动作一顿,旋即走过来,一手撑着我身后的沙发背,欺身过来,鼻尖碰着鼻尖,上半身几乎贴在我身上。 我一个没站稳,身子往后仰,被他一把揽住腰肢,于近在咫尺的地方望着我,形成了一个暧昧又亲密至极的姿势。 我很少见到这样的陆川,似乎温柔冷静的矫饰从他身上剥落,一瞬间就变得极富侵略性。 他慢条斯理地问我:「那么,你想直接动手?」 「不……」 距离过近,呼吸缠绕,我紧张得喉咙发紧,近乎干涩地挤出一个字,却迟迟吐不出下文。 玄关的天花板亮着一盏灯,光芒水流一样涌动下来,昏黄又暧昧。 他发顶有几缕头发翘着,碎碎绒绒的,带着几分孩子气。也许是逆光的缘故,脸部的轮廓更加明晰,而眼中深邃的、复杂难辨的光,像是漩涡。 我微微失神。 我承认,我骗了陆川。 没有以前那些人,没有多情旖旎的过去。 我写过的所有甜蜜的爱情故事,都来自构筑在完全理想化世界的想象。 而陆川……是我二十三年的贫瘠人生里,唯一喜欢过的人。 是的,我终于承认——我曾经真心实意地喜欢过陆川。 因为自卑,我一直没有告诉他。而苏渺的针对,不但让我的学业跌落深渊,也轻而易举摧毁了我漫长人生中的唯一一次心动。 「织织。」 陆川捧着我的脸,鼻尖又往前压了压,「这种时候要专心一点。」 那种柔软的触感裹挟着他身上的荷尔蒙气息,以一种近乎摧枯拉朽的力道,重重地撞进了我心头。 我几乎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。 「回房间,可以吗?」 「好……」 陆川俯身勾着我的膝弯,伸手把我抱了起来,一步步走到卧室。 他把我放下,侧头看去,动作忽然顿住。 我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,看到被我放在电脑旁边、和咖啡杯搁在一起的宇航员摆件。 「你还留着它吗?」 我心头一跳,故作镇定地说:「当时毕业搬家,把所有东西一起打包送过来的。」 陆川扶着我坐起来,替我拢好散乱的衣襟,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。 片刻后,他开口道:「其实当时我给每个人挑礼物,都带着一些特殊的含义——比如你这个,当初你告诉我,你实在不会写代码,但可以写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」 他的话,将我猛然拽进回忆里。 我高考完的那个暑假,撕扯了整整十七年的父母终于精疲力竭,选择了离婚。我爸托关系使手段,几乎带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,只把一间墙皮脱落的空荡荡的房子留给了我和母亲。 他离开的第二天,高考成绩出来了,我在网上查了一天资料,然后选择了传说中最能赚钱的计算机专业。 可我到底是高估了自己。 我只是个普通人,做不到爽文主角那样的天赋异禀勤能补拙,甚至连专业课最基础的部分都听得一知半解。 于是我开始走另一条路。 陆川把宇航员摆件送给我时,正赶上我第一本书完结大卖,甚至上了网站最有含金量的榜单。学业带给我的巨大挫败感,被另一种成就感所取代。 我从他手里接过盒子,三两下拆开,看到摆件的一瞬间眼前一亮,忍不住跟他分享了我的喜悦。 「学神,我觉得我以后可能会和你们走不同的路。」 我认真地看着陆川:「你信不信我?我的确写不好代码,弄不懂算法和编译原理,但是我能用我的笔写出另一个世界。」 陆川看了我几秒,忽然微微勾起唇角,伸手在我发顶拍了拍。 「嗯,我相信,你的征途是星辰大海。」 记忆里陆川的笑容,与如今坐在我面前亲吻我的男人那张脸交错重叠,我在恍惚的神思中陷入欲望的浪潮。 忽然就什么都不愿再深想。 半夜,陆川睡了,我从抽屉里摸出烟盒,去阳台上点了支烟。 烟草的气味呛人,我其实没有抽烟的习惯,但心情焦躁的时候,偶尔会点上一支,在袅袅的浓白烟雾中放空神思。 例如此刻。 远处不知道有谁在放烟花,伴随着遥远的声响,斑斓的彩光在夜空中绽开。 我看得一时出了神,直到烟头烫到我的手,才忙不迭地甩开。 身后忽然传来陆川沙哑的嗓音:「怎么还不睡?」 我转头,借着冷清的月光打量他,那双月色般澄澈的眼睛专注地望过来,仿佛眼里只容得下一个我。 我为自己荒唐的念头笑了一下,走过去勾着他的脖颈,把嘴唇印了上去:「还不困呀……陆川,你累不累?」 陆川也很配合我。 至于放纵的后果,就是第二天醒来,已经是中午十二点。 我从床头摸到手机,拿过来看了一眼,忽然愣住。 签约的网站发来私信,说我的新书因为含有违规内容,不得参与榜单。 不仅如此,他们连着我之前最火的两本书也一起锁了,让我自查自纠,等确认合格后再放出来。 我皱着眉把私信截了张图发给编辑,她倒是很快回复我:「稍等织织,我去帮你问问。」 然后一直到我洗漱完,吃了顿午饭,把陆川送出门,她才回复我。 「问到了,主编语焉不详,一开始说是有人举报,后来说这是网站运营那边苏总监的决定,以后你的书会是重点关注对象。」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一顿。 「这是什么意思?」 编辑语气迟疑:「织织,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?」 我听懂了她话中的暗示,不由沉默下来。 「我一般除了写书什么都不干,连门都很少出,能得罪谁?」 编辑发了个叹气的表情包:「我知道……我会去帮你申请解除,但如果每次更新都这样的话,对你的读者黏性是一个很大的影响。」 我知道,这已经是她作为一个普通编辑,能帮我做到的极限了。 因此我真心实意地跟她道了谢。 「谢什么,你毕竟也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作者。」 过了好一会儿,她又发过来很长一段话:「说实话,织织,你这本新书成绩很好,已经有版权公司过来表示想谈了,包括之前的那本古言——但如果数据骤降,这些进度都会暂时中止,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」 「……明白。」 等我放下手机,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,那个放在电脑旁边的小宇航员被我拿起来,紧紧攥在了手里。 就好像抓住了什么虚无的救命稻草。 但我心里很清楚。 没有人能真的救我,除了我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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